月横空

08 吴邪家宴

  我生命中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年幼的时候,父亲常常把我抱在怀里,干瘦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喃喃地对我说着——“这是老九门的宿命,你啊你,可要守好他啊!”


我生命中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等他中度过的。

父亲告诉我——“他”叫做吴邪。


在我将将成年的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他把我交给二哥照顾,没有人告诉我吴邪是谁,他在哪里,我该怎么守好他,我只知道从那一天起,再没有人把我抱在怀里,细细地抚摸我的头了。

我在二哥家过得很好,或许是父亲有所托付,又或者是鲜少见面的二哥其实很喜欢我,所以他家的人对我都不错,是那种带着畏惧的不错。

他们怕我,我看得出来——父亲在的时候,常常夸我能辨忠奸,在识人辨人的方面,我几个哥哥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我。

——“你啊你,可千万不能骄傲,辨人是天生的,他们再怎么学也比不上你,可他们跟你一样也有自己的宿命,他们也有比你厉害的地方。”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点着我的鼻头,我嫌痒,摇头躲开了他——然后再也没有人点我的鼻头了。

他们怕我。

二哥很忙,他其实不太擅长照顾我,他可能也怕我,他把我送到了云南,一个叫做“小车子”的人按照父亲的嘱托继续教导我,直到我能够成为吴邪的强大助力。

我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了我的青年时代,吴邪一直都没有来。

我偶尔能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人,又别离了什么人。奇怪的是,我从未刻意他探听过他的事,可总是有人在我面前谈论起他。

他们有的时候也会对我说,世道变了,现在的吴邪有哑巴和胖子护着他,他不需要我了。

可是我不信,父亲说守好吴邪是我的使命,那么我就不能让他失望,他信任我,爱我。

再后来,小车子来找我,他说——“你啊你,哑巴张走了,胖子不知干嘛去了,现在只有你能帮吴邪了,我送你去找他罢!”

我很开心。


我一直不知道我该怎么守护吴邪,但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立刻就知道,他需要的不只是我强健凶猛的斗技,还有我识人辨人的能力。

那些躲在暗处发出簌簌喈喈怪声的黑影,是我毕生的宿敌,我得护着吴邪,让他避开他们的攻击。

后来我老了,比不上新来的西藏小伙子那么敏捷,从沙漠回来以后,便重新住进了二哥家里养老,不久以后听说胖子回来了,哑巴也回来了。

吴邪身边新换的西藏小伙儿身量不大,但是很善于隐蔽,速度非常快,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比不上的那种迅猛——父亲说的对,总有些你比别人强的,也总有些别人比你强的。

二哥家的人依旧怕我,也许我只是老了,可是身材高大,看起来凶恶又恐怖。

可是我不在乎,至少吴小毛不怕我,他还愿意跟我唠唠嗑。

我没见过年轻时的吴邪,但所有人都说吴小毛和他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以我想吴邪年轻时大抵也就是这个样子——是的,吴邪有个儿子,取了个不正经的名字叫做“小毛”,也不知道小毛妈妈是怎么答应他的。


西藏小伙儿跟着吴邪去干事业,垂垂老矣的我替他看孩子,我找到了下半辈子要做的事。

我挺喜欢吴小毛,他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让我觉得莫名安心,可是他跟吴邪的亲子关系不怎么好,一见面就吵,阴阳怪气的那种吵。

这孩子太年轻,他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最令人遗憾的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的我想听父亲说说话都已是妄想,而吴邪喘个气他都嫌吵要闹。

——“吴邪,你有病吧!”

那孩子总是这样开始,又这样结束,吴邪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也发脾气,父子俩闹来闹去,我拦也拦不住,毕竟我老了。

西藏小伙儿这点就不如我,他从不关心吴小毛。

可能我确实是老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在等待吴邪,他对我太重要了,所以他儿子对我也很重要。

那其实是个很安静的孩子,除了吴邪并不主动攻击别人。


除了那一次。


吴小毛真的吓着我了。

我第一次看见他挥舞着拳头向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扑过去,那个孩子扎着的马尾辫被他一把薅住,然后便被他揍得蜷成一团。

“你谁啊!你有病吧!你这疯狗!”

那孩子看来也是个不屈不挠的人,在吴小毛暴雨般的拳头下竟然还能流畅地辱骂他,声音清晰嘹亮,极度拱火,我猜他可能常常挨打,已经挨出了经验。

这么看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吴邪进来的时候惊呆了,他还来不及反应,他身边的哑巴便已经制服了吴小毛,哑巴当着吴邪的面把他挂在院子里的老树杈子上,吴邪竟然连个屁也不敢放。

——唉,这世道是真变了,后妈连影儿都没有,亲爹就变成后爹了。

“刘丧你没事吧?你怎么站着让他打呢?这小脸儿都肿了啊!”吴邪并不关心挂在树杈上破口大骂的吴小毛,忙不迭地扶起挨打的孩子,一边给他掸衣服,一边摸向他的脸,一副心疼得要死要活的样子。

“哑巴张!你放我下去!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吴小毛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晃悠着,他对哑巴一直有种莫名的敌意,但是从不主动招惹他,之前不管吴小毛怎么挑衅吴邪的父亲权威,哑巴也从没对他动过手。

今天是第一回。

“你平时闹个脾气我不跟计较就算了,怎么今天还打人了呢!”刘丧并不接受吴邪的安抚,一巴掌把他摸上自己脸的手打开,哼哼冷笑着,吴邪可能有些挂不住了,他这样对自己的儿子叫喊着,“刘丧招你惹你了?!你看你把人打的!”

“刘丧!哼哼!刘丧!”吴小毛毫不气弱,他嘲讽地冲吴邪大喊:“就你这眼神你还当老板呐?你睁大狗眼好好看看,这他妈是个汪家人!”

“汪……汪家人?”吴邪一噎,像是不理解吴小毛的愤怒,其实我也不理解,那个小孩身上没有怪味,他不是汪家人——他虽然不是汪家人,可我还是觉得他眼熟。

“汪灿啊汪灿,你有本事啊!你连吴邪都哄了啊!”小毛蹬着腿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有点担心居委会的老妹儿找过来罚吴邪款,吴邪这辈子不容易,欠了不少外债,也不怪吴小毛跟他关系这么紧张,“你以为你扎个小辫儿我就不认得你了是么!吴邪炸不死你,老子干死你!干死你!”

“呵!”刘丧忽然笑了一声,嘲讽等级甩开吴小毛十八条街,甚至连泰山崩脸上都岿然不动的哑巴都因此将重心从左脚调换到了右脚。

“刘……刘丧,你你你没没没事吧?你这笑得我心里没底啊!”吴邪慌慌张张地向刘丧走了两步,还没碰到他的影子,他就闪退到了大门口,快得一点儿也不像刚挨过一顿拳头的人。“我就是有病,我才会来这里。”刘丧的陈述句里每一道笔画都沉甸甸地裹着嘲讽,整个院子都充满了阴阳怪气。

“是我有病我有病,你哪儿能有病呢?”吴邪陪着笑脸向前蹭了几步,“你说大热天儿的你站大门口干嘛啊?快进屋,王盟听说你要来,把院子都扫秃了。”

“是挺干净,那疯狗把我摁地上揍,衣服都没见脏。”刘丧平静地说,他这样挺可怕的,还不如像一开始那样流畅地辱骂别人来得让人踏实。

“你说谁是疯狗!你才是疯狗!汪灿!你敢不敢把我放下来!把我放下来混蛋!”吴小毛像是被激怒了,他在树杈上挣扎着,两条腿在空气里胡乱踹着,一只鞋脱脚而出,直直地飞向吴邪的后脑勺。

吴邪还在哄刘丧,有哑巴在,他从来不需要担心自己受伤。

“那根树杈要断了,”刘丧显然并不想听吴邪说废话,他望向悬挂着的吴小毛,“那疯狗的腿上打着钢钉,这么摔下来,腿可就保不住了。”

吴邪一愣,回头看了一下暴怒的悬挂小毛,又望回刘丧:“啊?”

“我说!”刘丧烦躁地把散乱的长发拢到一起,重新扎了个低马尾,“那树杈要断了!”

吴小毛摔下来的时候被哑巴抓住了衣领。

他的腿保住了,可是尊严碎了一地。


吴小毛终于接受了刘丧不是汪家人的事实。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兴致勃勃地准备给他播放月亮湾遗址考古纪录片吴邪:“唔唔!唔唔唔唔!”

我猜他说的是——吴邪,你有病吧?

刘丧被哑巴留了下来,刚去收拾了一下自己,洗个澡再换个衣服,看起来特别的眼熟,好像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了他无数次。

“你怎么把他下巴给卸了?”刘丧说得颇有些轻描淡写,他侧身擦着头发,还把水甩了吴小毛一脸,“心够狠的呀小三爷。”

“是我卸的。”哑巴忽然开口了,他在吴小毛的唔唔声中替吴邪背下了黑锅,“太吵。”

“偶……偶像?”刘丧似乎退缩了一下,气焰顿时微弱了下来,他不安地推了推眼镜,“我没有说吴邪的意思。”

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就连吴小毛都停止了“唔唔唔”的咒骂。

“大功告成!”吴邪得意地挥着遥控器,“吴山居保留节目——纪录片之夜,怎么样,听起来就有文化吧?”

——啊!我说呢刘丧看着怎么那么眼熟呢?原来他就是月亮湾遗址考古记录片里的刘顾问。

吴邪没事就在家里放这部纪录片的投屏,怪不得我觉得我见过这人千百遍——只是……本人在这里,还看这个片,那不尴尬么?


胖子提着鸡鸭鱼肉回来的时候,纪录片第一集已经播完了,吴邪正在点评刘顾问的上镜表现,刘丧僵硬地坐在哑巴和吴邪中间,吴小毛这个亲儿子看起来反倒像个外人。他坐在三人侧后方的小马扎上,下巴已经被接了回去——他不再吵闹骂人的时候,吴邪就给他接回去了——目光在刘丧吴邪和哑巴三个人身上扫来扫去,充满了疑惑与探究。

“你们演什么默片儿呢?”胖子爽朗的笑声豁开了屋子里的诡异气氛,“今儿晚上胖爷给俩小崽子好好补补,看着一个俩瘦得当啷晃的。”

“说谁小崽子呢!死胖子!”可能是被小毛的目光看麻了,也可能是吴邪的点评让人尴尬到无法忽视,刘丧逮着机会便跳起来,蹿到胖子面前,借用他壮硕的身躯遮挡住了吴小毛的目光。

“就你就你就你!”胖子哈哈大笑,一边孩子气地回嘴,一边向吴小毛挤眼睛,“怎么样?吓一跳吧?是不是特像汪家那小子?”

一听这话,吴小毛立刻飙了起来:“你早就知道他和汪灿长得一模一样!”

“也没有一模一样啊!”胖子被吴小毛指责得有点不高兴,他一把揽过刘丧的小肩膀,扯着他腮帮子,“只是有点像罢了,汪家人哪有我们小丧背儿这么水灵?是不是呐天真?”

“那是必须,”吴邪按下哑巴的胳膊,像是阻止了一场无声的暴动,“晚上做点儿刘丧爱吃的,黎簇爱吃的也做点儿。”

“嘁!”吴小毛发出不屑的气音,“我什么都不爱吃,不用也来也去的。”他扭头看着院子里断在地上的老树杈,一个小时以前,他就挂在上面摇摇晃晃——看着怪可怜的。

老男人吃饭离不了两样——喝酒和吹牛,眼看着吴邪和胖子喝得舌头都大了,喷着酒气地一个挂着刘丧,一个挂着小毛,只剩下哑巴独善其身衣不染尘。

哑巴也没少喝,可是他海量,他连脸都不红。

吴小毛也喝了点,吴邪这个当爹的不行,他还怂恿他多喝一点。


“……诶!”在哑巴送吴邪和胖子回房躺平的时候,吴小毛忽然别扭地撞了撞刘丧的手肘。

“干嘛?”

“你那个……那个纹身……”吞吞吐吐地,吴小毛涨着脸,“也是吴邪那疯子给你纹的么?”

“哈?”刘丧像是被吴小毛醉醺醺的问题搞糊涂了,像看傻子一般看着他,“吴邪?”

“对啊对啊对啊!吴邪!就是吴邪!”吴小毛忽然暴躁了起来,他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子,又狠狠地跺了跺地砖,最后一脚踹上了树杈子,“是他干的吧!”

刘丧疑惑地看着他,像是在揣测他和吴邪的关系:“跟吴邪没有关系,那是我自己纹的。”

“你有病吧?!”吴小毛惊得尖叫起来,尾音都拉得扭曲了起来,“不是被逼的干嘛要纹身啊!还纹那么大!疼死了好么!正经人主动谁纹身啊!”

“……呵!”刘丧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的哂笑了一下,“倒斗的抓住都得枪毙,算什么正经人。”

“……好……好有道理。”吴小毛平复了一下心情,“你那个纹身……”

“为了偶像纹的。”刘丧缓声说道,“不过我怕疼,没有纹完。”

“……你偶像是张起灵?”

“总不会是吴邪。”

“都纹了那么多了,就差一点儿……”吴小毛偷偷瞟着刘丧,像是对他的纹身有着莫名的兴趣,“为什么不纹完?别说你怕疼,怕疼的纹不了那么多。”

“……就是怕疼。”刘丧似乎不想回答,但终究还是开口了,晚风徐徐地拂过,他的头发贴着脖颈微微卷动着,“我这纹身招你了?”

“我也有个纹身。”吴小毛闷闷地说,“可疼了,吴邪那疯子还挑开我的伤口,在我的伤口上撒他爷爷的骨灰。”

“哦。”刘丧冷淡地回应,“那还挺可怜的。”

“我是要你可怜我么?!”吴小毛又跳了起来,也是,有吴邪那种不靠谱的爹,儿子确实容易叛逆。

“那你是要揍我么?”刘丧虽然打不过吴小毛,可这孩子有勇气,下午刚被暴揍一顿,这会儿伤还没好就已经忘了疼了。

“我是那种胡乱打人的人么!”

“呵!你不是。”

——刘丧这嘴太厉害了,他连反驳都不必做,光靠语气就干死了吴小毛。

“……起。”许久,吴小毛忽然卷了卷嘴唇,发出细微的声音。

“学狗叫就原谅你。”刘丧的声音有点清远,像是风中作响的青铜铃,不要说吴小毛,就连我听了也很想叫一声。

“汪。”没想到吴小毛竟然真的学了狗叫,才这么会儿工夫,他就从暴躁疯狗变成了宠物团子——这声狗叫惊动了西藏小伙儿,他悄声探出头来,然后在我身边坐下。

“你想问什么就直说吧。”刘丧对他的转变并不意外,或许在他的人生中,这种转变早已习以为常。

“你怎么知道树杈什么时候断,我腿上打了钢钉?”

“听见的。”刘丧说道,“你踹我时候,我听见你骨骼的摩擦声,金属和骨头的回音不一样。”

小毛一脸“你他妈把我当傻子”的莫名表情,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好好,那树杈呢?你怎么知道树杈什么时候断?”

刘丧撇了撇嘴:“连你打了几颗钢钉能听出来了,还听不出那么大一根树杈什么时候断?”

“你这语气好像我是个白痴。”

“有这个认知的你,自然不是白痴。”


我觉得吴小毛遇上了对手。

在阴阳怪气这件事上,终于有人能赢过吴小毛了。他沉默了下来,像是不甘心落败而有毫无办法的样子,他拿起桌上的残酒,也不管是谁剩下的的,仰脖一饮。

“喝多了会变成傻子。”刘丧蹙着眉说道,“就像吴邪那样。”

“我才不像他!”吴小毛苦着声说,他的眼眶有些发红,“给你看看我的纹身。”没等刘丧同意,吴小毛便一把扯下了身上的T恤,他的背部有一张七根手指的巨大手掌,细细看去,这手掌竟是由数不清的字符图案构成,极其繁复——怪不得吴小毛一提这个就跳脚,我父亲要是给我也弄这么一个花背,可能我也生他的气。

“……严格意义来说,”刘丧眯着眼睛打量一身怨气的吴小毛,“你这个叫疤癞,不叫纹身。”

“我这大花背还不能叫纹身了?!”吴小毛不服地喊叫起来,“凭什么?”

刘丧想了想,也脱去衬衫,他自肩部到胸腹部纹着半只麒麟,笔画更为精密繁复,我忽然相信吴小毛说的——怕疼是纹不了这么多的。

在刘丧和吴小毛光着膀子比纹身的时候,哑巴回来了——我猜即便是他,同时安顿好吴邪和胖子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头发有些乱,身上带着酒气,看起来不是很愉悦。

“这才是纹身,青色的,”刘丧拍着胸脯说,“你的就是个大疤癞。”

“我的是个大疤癞?”吴小毛怔怔地重复了几遍,忽然大声哭了起来——没想到他才是醉得最厉害的那个,“我这连纹身都不算,就是个大疤癞!吴邪大混蛋!你还我爸爸!”

“爸爸?”刘丧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他看着倏然大哭起来的吴小毛,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是……你你……你到底谁啊?”

“我是黎簇!我是黎簇!”吴小毛大喊,双手抓住刘丧的肩膀死劲摇晃,愣是在这四合院里哭喊出了环绕立体声,“吴邪大混蛋!他绑架我!把我一个人丢进汪家!他害我一身大疤癞!我还被C4炸断了腿!”

刘丧被摇晃得脸色发青,用力挣脱了吴小毛的禁锢,几步冲到老树下,弯腰呕吐了起来。

“难道我的大疤癞就这么恶心嘛?”吴小毛不依不挠地撵上来,“还把你看吐了嘛?我自己都没看过!你给我说!真有那么恶心么?”

刘丧挥了挥手:“……你那大疤癞还行,主要是你吵得我头晕……呕……”

“……真的还行?”

“……还行,挺古朴的。”刘丧悄悄地拉开自己和吴小毛的距离,“一看就有点门道。”

“你小子真跟汪家人没关系?你一看就知道有门道?”吴小毛呜呜了一会儿,安静了下来。

“有门道,像是个图腾,”刘丧细细地望向吴小毛背后的伤疤,“由字符组成的图案,静看的时候,这些字符会有蠕动的错觉。”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考古队的顾问。”

“骗人吧?你跟我岁数差不多吧?”

“我是天才。”

吴小毛愣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一开始是隐隐地,肩膀抖动,到后来便大笑到喘不上气来。

“刘丧刘丧刘丧……”他反复叨念着,目光落在刘丧的纹身上,“那你有社保么?”

“……已经缴了八年。”刘丧拿出手机,扒拉出一个蓝色的界面,举到吴小毛面前,“再缴两年,我就有十天年假了。”

“……”现在轮到吴小毛一言难尽了,“嘁……有什么好显摆的?”他的表情说明他羡慕又嫉妒,“……工资高么?”

“不算高。”刘丧说,“两年加起来,可能也就是夹回喇嘛的价。”他看起来无悲无喜,不太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带我体验一回呗?”

“什么?”

“……那个正儿八经的考古,”吴小毛小声说,“就跟你那个纪录片里一样,吴邪说那个跟你一块儿搬石头的呆头鹅就是你带去帮忙的。”

“……你那么想搬石头可以找个工地,还有挖掘机可以开。”刘丧满脸的不理解。

“我想做文物保护。”吴小毛忽然泄了气一般坐在地上,“学校里教的都是垃圾,吴邪只会搞破坏!”

刘丧没有再说话,他在吴小毛身边坐下,两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肩并着肩。


哑巴在我身旁站了很久,我看着他一会儿把重心放在左脚上,一会儿又移到右脚,手指蜷起来又放开。西藏小伙儿已经把眼睛眯了起来,我猜他困了,可是他又惦记着院子里说话的刘丧和吴小毛,所以并不肯回去睡。

哑巴的不高兴,已经不需要吴邪来解读了,就连我都能看出来——是因为他也没有那个什么社保么?

我胡乱猜测着。

“有合适的项目就找你,”过了好长时间,刘丧这样说,“就是钱不多。”

“不给也行。”吴小毛很爽快,听得出来他是很想去了。


哑巴忽然行动了。


他的脚步很轻,可是当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刘丧就向我这边望了过来。

“偶……偶像,”他慌忙地站起身,忽然想起自己还光着膀子,顿时窘迫了起来,“是吵到吴邪了么?”他自以为隐蔽地踢了踢赖在地上的吴小毛,“起来!回屋睡觉去!”

哑巴没有说话,于是刘丧慌了,他试图解释,可是在看到哑巴的时候,便又张口结舌地说不出来了。

“不……不说了,”他丧气地垂下头,发现吴小毛已经睡着了,“早点休息吧偶像,我俩保证不吵架了,我送他回屋。”

“为什么只纹一半?”哑巴竟然开口了,“怕疼?”

“啊?啊……怕怕疼。”刘丧捞起吴小毛,把他架在肩上,“纹一半就够了。”

“只差一点。”

“……够用了。”刘丧轻轻说,“完整的麒麟是你的,我有半只就够了。”

“用来干什么?”

“用?”刘丧有些惊讶,他看向哑巴,确定他没有不高兴,“也没什么,就……遮遮疤癞,小时候家里着过火。”

哑巴似乎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奇长的手指忽地落在刘丧肩头的纹身上,指腹传来的疙疙瘩瘩的触感,岁月并没能抚平刘丧身上的烧伤。

刘丧被哑巴吓住了,僵直着身子,他架着的吴小毛开始往下滑,他用力把住吴小毛的腰,试图稳住他。

这个场面其实有点好笑。

哑巴捉起吴小毛的裤腰,将他轻松地提起,一言不发地往屋里走去。

刘丧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蹲下身子,双手捂着脸:“唉……”

这个场面看起来又有点可怜。


我老了,老到心肠都软了,所以我忍不住向他走去,希望我高大凶猛的外表不要吓到他。

“小满哥啊……”在我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时候,他抬头看我,缓缓叫出我的名字,“吵醒你了么?”

我一直都没有睡,老狗觉少,不像西藏獚那小子,逮着机会就眯一觉。

我舔了舔他的手臂,他忽然笑了起来:“我能摸摸你么?”

我贴着他坐下,头靠在他的手臂上。

他看起来高兴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头,又大着胆子抓了抓我的耳朵,见我并不反抗,便把我一下楼在了怀里。

“小满哥啊……”他小声呢喃着,“你好暖啊!”

废话呢不是,你光着膀子呢,你又不长毛,能不冷么?傻孩子。

“我这傻样子又被偶像看见了啊……唉……”他搂着我,把脸埋进我丰沛的颈毛里。

我没法回应他,主要是我回应了,他也不见得能听懂,但是我挺喜欢他这么搂着我,摸我的头,抓我的耳朵,挠我的下巴。

父亲去世以后,再没有人这样抱过我了。

我从没想过,我长得这般凶恶,竟还有人愿意抱我。

我恍惚觉得我回到了小时候,父亲抱着我,指着相册让我认人。

——他就是吴邪,我唯一的孙子,你以后啊……可要好好保护他,这是你的宿命啊!

“这就是安全感么?”他搂着我,在我的耳旁说,“你可真乖啊,好羡慕吴邪有你啊……”


很好,我是条又有安全感,又乖的老狗。

我终于不是那条可怕的恶犬了。

这评价还行,这小孩儿也还行。


“小满哥,这是您的早饭。”

眼前这人是吴邪的伙计,据说是吴山居的副总经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看到我就发抖,好像我能咬断他的脖子一般,一点也不像吴家的人。

“小满哥,我给您扫扫窝,您挪挪脚哈。”

说实话,我们狗吧,其实看到这样哆哆嗦嗦的人心里就暴躁,确实想照着他的屁股狠狠咬上一口——毕竟我是开了牙的狗,尝过鲜血的滋味。

“小满哥,我扫好了,您歇着吧。”

算了,我毕竟老了,看在他给我做饭,又给我扫窝的份上,还是不咬他了,呲个牙吓唬他一下意思意思就行了。


我叫小满哥,吴山居的恶犬。

那个搂着我,摸我的头,给我抓耳朵挠下巴的小家伙今天还会来么?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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